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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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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往事

“徐之顏......”

沈茂林知道墓主人是誰,卻與他沒有什麽交情,甚至連見了面都不一定能叫得出名字。不過還未容他在腦海中把徐之顏的相貌拼湊出來的時候,卻忽覺腳底板下面滲出一股森森寒意。

沈茂林輕抽一口氣,身子躍起兩尺在空中旋出半個圈,將手中長刀深深插入前方的草皮。

耳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嘶叫,沈茂林看到一團影子在刀尖下擴散開來,化成數團更小的影子時,心頭震跳不已,高聲沖身後道,“小心腳下。”

終究是慢了一步,他聽到了屬員們的驚呼和嚎叫,此起彼伏,像是奔騰而來的潮水,爭先恐後朝他撲來。斯須之後,一切歸於平靜,只有幾聲斷續的呻吟夾雜在微風中飄來,輕得仿佛是從地底下傳出來的一般。

怒氣比恐懼率先一步攀上沈茂林的心頭,他虎目圓睜,怒吼一聲,手握長刀朝地上已經化成一片星星點點的黑影砍下去。

黑影四處奔散,像蔓延的火星,須臾,又在墓窟上方聚作一團,化成鼠形,吱吱怪叫著,耀武揚威。

沈茂林的襆頭在追砍中不知所蹤,頭發披散在肩上,映滿月華。可他如今也什麽也顧不得了,只瘋了一般,將手中長刀用力朝鼠怪擲過去。

繡春刀從石碑上端掠過,劃出一道弧線,“噌”地一聲,筆直插入墓窟正上方,正中鼠怪的腦袋。沈茂林明知這並不能傷它分毫,胸中卻仍充滿了覆仇的快感,可這酣暢僅持續了一瞬,因為黑影忽然如流水一般從墓窟上傾瀉而下,顛簸爬上石碑,淌下時,模糊了碑上的刻字。

眼睜睜看著黑影滑下石碑,浸入草皮,朝自己寸寸逼近的時候,沈茂林心中的驚駭終於壓過了憤怒,他瞪圓雙目,渾身戰栗,喉嚨中卻不知怎的,迫出四個字來。

“徐公救我。”

當然是沒有用的,他心中再清楚不過,可是這裏,除了他和一只鼠怪,就只剩下一個死了數月,皮肉無存的死人了。

黑影穿越草皮,似乎掀起了一片莖葉摩擦的簌簌聲,悠遠得有些不真實,可影子怎麽能發出聲響?沈茂林想不明白,也沒有時間再去細想,因為黑影已經撲到了他的官靴上,像一只手,匍匐著攀爬上他的袍角。

寒意像最蕭殺的秋風,從下方翻湧上來,震痛沈茂林的胸口,他覺得渾身的血液和骨骼都被凍上了,連眼珠子都不能轉動,恍惚中,似乎有鋒銳的嚙齒貼上他跳動的脈搏,兇狠地橫切下去......

可疼痛卻沒有緊隨而至,反而那“簌簌”聲愈發地近了,聽起來,竟像是從腳下傳出來的一般。

地面晃動了一下,沈茂林一個趔趄朝後仰倒,跌坐下來時,身體卻忽的輕快了,他看見,那本束縛著他的黑影從胸口滑落,“嗖”的一聲,鉆入草皮深處。

他迷惑地朝前張望,此時月光恰好偏過來,照亮了草叢中,那個不知何時出現的洞穴,以及穴口處,一條正在垂死掙紮的黑影:鼠怪的影子時而被扯得細如長繩,時而又被攢緊成拳頭般大小,在雜草中扭曲、尖叫,看起來毫無反抗之力。

沈茂林不知那裹挾住鼠怪的力量究竟源自何處,於是喘著粗氣盯那影子半晌後,終於下定決心,起身,踉蹌著朝洞穴走過去。

十步、五步......就在他距穴口不足三步時,插在墓窟上的繡春刀忽然被一股強勁的風吹得猛晃起來,發出一陣蒼涼的嗡鳴。

沈茂林被聲音引得擡起頭來,卻見刀柄上映著一條淡淡人影,朦朦朧朧,看不真切。他心裏驟然一驚,忙再朝穴口望去,果見一女子站在穴旁,眼如點漆,眉黛煙青,頭戴金絲髻,身著繡金粉襖,明明鮮活亮麗,卻不像活人,倒像一幅剛作成不久的畫。

她手掌中托著的,是那只澄碧如水的傳國玉印。

而那只本還在洞口掙紮的鼠怪,卻早已不知去處,就這麽消失了。

“它當然不是憑空消失的,”沈茂林說得有些口渴,拿起茶盞啜了一口,又用手指去摩挲青花壓手杯的杯沿,半晌,方笑著看向柳雀,“餘下的事,還是請娘子自己講吧。”

柳雀笑著頷首,沖已經聽得目瞪口呆的況尹欠身道,“其實此事妾自己也尚未想明白,妾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,夢中不知何故,來到了一座水晶宮中,遇見了一位鴻衣羽裳的仙女。”

話到此處,她頓了一下,面露為難之色,在聽到沈茂林說出“無妨”二字時,方才又道,“仙女告訴妾,殉葬非古禮,屠殘民命,慘忍傷生,仁者所不忍,故才橫生出妖孽,偷走玉印。她還說,捐軀輕生,非盛世所宜有,所以要妾還陽人間,以警世人。”

柳雀微微一笑,“妾醒轉之後,發現自己仍在墓室中,可以手推門,竟能輕松破土,鉆出地面後,便遇到了沈大人,遂助他脫困,收服鼠怪,取回傳國玉印。”

她說得再簡潔明了不過,況尹聽完後,背上卻滲出絲絲冷汗來:神仙顯靈,死者覆生,這是許多話本子、志異裏都有的故事,可真真兒發生在身邊的,他可是從未聽聞過,更別說親眼看到了。況且,他表姨夫徐之顏已安葬了半年有餘,那這柳雀,便也死了半年,暑往寒來,這肉身得爛成什麽樣子了,怕是只剩下一堆白骨了。

想到這裏,況尹朝徐氏望了一眼,卻見自己的表姨母佝僂著身子垂著頭,不敢拿正眼去瞧柳雀,看起來比自己還要畏怯幾分,不禁心中犯起了嘀咕:想是表姨母與那柳雀生前關系不睦,所以現在才會如此張皇吧。

正思忖著,一旁的沈茂林又發話了,說他本應帶柳雀一起回宮覆命,怎奈玉印尋回之事緊要,所以要先行一步,等上諭下了,再到況家接柳雀進宮。

“所以柳娘子要暫居於此?”況尹說完這話自覺失態,似有不想他人留下之意,於是忙清了清嗓子,命人另收拾了一間廂房出來供柳雀居住。沈茂林見一切安置妥當,在況家休整一宿後,遂踏上了回京之路。

他走的當日,章臺城外碧山上的柳樹飄起了飛絮,伴著暖風湧進城中,好似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雪。沈茂林行至碧山下時,看那山間一片茫茫白絮,眉頭輕聳,想起一段往事來。

那是新君守孝剛滿三年之時,宣德帝微服出巡,行至章臺時,看到前面有座山,不高不矮,不峭不秀,從山巔到山腳皆被柳絮覆住,好似蒙在一張巨大的幔帳中,便是這碧山。

一行人來到碧山腳下時,前方的山道被一株百年古柳擋住,車馬無法通行,於是宣德帝便命人去將古柳砍去。恰此時,一個樵夫從山上下來,見有人要砍伐那古樹,忙上前阻止,說這碧山上其它樹都可以砍伐,唯獨柳樹砍不得。

宣德皇帝笑道,“山上柳樹最多,飛絮沸揚,遮人口鼻,又漫山遍白,像吊唁一般,為什麽砍不得?”

樵夫道,“阿申說的,誰動了這些柳樹一根指頭,便是與他過不去。”

宣德皇帝聞言便收起笑容,心下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怎生一座碧山,一株柳樹,他就做不了主了?旁邊的沈茂林見皇帝面色驟變,於是沖那樵夫問道,“誰是阿申?”

哪知樵夫答得很不著四六,“阿申就是阿申,你們是何人,竟然連阿申是誰都不知道?”

彼時宣德皇帝只有十四歲,年輕氣盛,聽了這話便冷笑道,“這阿申難道是皇帝不成,天下人還得各個都知道他的名號?”

說完,便不顧樵夫阻攔,命人將古柳從根砍斷。可是怪事發生了,斧頭剛在樹幹上砍出一個缺,便有鮮紅的血液從那口子裏湧出,噴得持斧人滿身滿臉,嚇得那樵夫直跪地磕頭,說若再執意砍樹,恐怕會招致禍患。

宣德皇帝心裏雖也發怵起來,可是到了這個地步,卻是半點也不能相讓的,於是強硬著沒有喊停,至看著那株古柳一點點折倒,噴出的鮮血染紅了四周的土地和花草。

車馬得以通行,一行人終於在暮色來臨之時抵達章臺城。

走過吊橋,前方便是閶門,高樓閣道,雄偉壯麗,門內燈火星星,人聲杳杳。

宣德皇帝趕路辛苦,見城內街市繁華,心裏因那異事生出的不快一掃而光,只想趕緊進城休整一番。可當一隊車馬即將要從閶門下穿行而過時,兩道木門卻轟然閉合,只留一線從門縫中溢出的明光。

宣德皇帝惱羞成怒,命人去查看是何人關上了城門,可是裏面守城的官兵也在焦頭爛額,聽他們的意思,城門竟然是自己闔上的,怎麽都拽不開。

聽了回稟,宣德皇帝心裏那股子本已經消失的不安又回來了,他望著城門上一點點消退的夕光,不覺道出幾個字,“難道是阿申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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